江湖

《寒江钓雪》

暮云四合时，我又望见了那叶孤舟。

江面如镜，倒映着天穹将暗未暗的灰青色。远山褪去了最后一丝轮廓，化作水墨画里深浅不定的皴笔。雪是忽然落下的，起初只是细碎的银砂，渐渐织成半空垂落的素绢，将天地笼作一方素白棋枰。

舟子贴着水面滑行，橹声碎在凝滞的寒气里。老翁的蓑衣早已结满霜花，竹篙横在膝头，末端垂着冰棱。他的钓竿始终悬在船尾，丝线没入江水处泛起圈圈涟漪，像是时光投下的年轮。

我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。那时江岸桃李纷披，他撑篙如舞剑，青箬笠下笑声清朗。如今他的动作迟缓如冬眠的龟，却仍保持着端坐的仪态，仿佛与身下乌篷船、手中斑竹竿共同凝成了江心的礁石。

雪落无声。远处寒鸦掠影，翅膀拍碎几片雪花，转瞬又归于岑寂。江水在薄冰下暗涌，将暮色揉成深浅不一的墨痕。老翁忽然收竿，银钩上只挂着粒冰珠，在暮色里莹然生光。他摘了斗笠接雪，白发与飞雪浑然难辨。

"三十七年又三个月。"他的声音像枯枝断裂般沙哑。乌篷里陶泥火炉早已冷却，他却浑不在意地掬起半瓢江水。冰碴在唇齿间碎裂的声响，惊醒了蜷在船舷的鹭影。

夜色漫上来时，江心升起淡青的雾霭。老翁重新理好钓线，这次在钩尖穿了片薄冰。星子初现的刹那，钓竿忽然弯成满月，丝线在雾中绷出泠泠清响。整条江都随之颤动，碎冰相击如环佩琳琅。

然而终究什么都没有。老翁抖落满肩积雪，将空钩再次抛入江心。雾霭深处传来缥缈的渔歌，却辨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听。他的影子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，唯有钓竿顶端那点寒星，始终悬在苍茫的虚空里。

更鼓声自数里外的城郭飘来时，雪已覆满蓑衣。老翁终于起身收竿，船底压碎薄冰的脆响惊起夜鹭。他却不急着返程，反而从舱底取出半坛冷酒，就着漫天飞雪独酌。酒液入喉时呵出的白气，转眼便被北风吹散在茫茫江天之间。

我常疑心他钓的并非游鱼。

那些沉入江心的岁月，那些凝在钓钩上的星光，那些随酒气蒸腾的往事，或许才是寒江深处真正的饵食。当孤舟化作暮色里的剪影时，雪地上连足迹都不曾留下，唯有钓丝划过水面留下的涟漪，还在讲述某个未完的故事。

江声渐隐，天地复归混沌。